对合众国出身的温特·斯诺先生而言，大和的冬天有些捉摸不定。
明明几天前还温暖如春，数日间便化作丛云压城、冻雨润物，这就是冬默镇“如名所示”的冬天。而与身裹呢子制服仍觉寒意十足的上尉相比，从他身旁经过的大和民众却似对这种天气习以为常——这种格格不入感，令上尉愈加地怀念老家弗吉尼州的大雪。
穿过几个街区，道路渐渐宽敞起来，往来行人的手中也多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再越过这座小桥，就是合众国治下的冬默港了。
比起十年前刚刚开埠的时候，冬默港的规模已经扩大了不少，连带的租界区的面积也水涨船高，差不多占据了大半个冬默镇；而与合众国其他海外租借地一样，租界区的内务、治安均以合众国法度运行，俨然又是一个城中之国。从桥上放眼望去，租界居民区西式阁楼鳞次栉比，繁忙的海港吞吐着旅客和货物，就连把守在桥头盘问过往行人的，也是和自己一样身着制服的合众国士兵：
然而向士兵们点头哈腰的东方面孔，又提醒着上尉仍然身处异国小镇。强大的合众国每在海外“租借”一地，就会把那个地方改造成合众国的影子，这个海港也不会成为例外。
“BACK OFF！You these Jak！”
桥对面的检查站响起刺耳的警告，上尉不由大皱眉头。他向桥对面紧行几步，分开桥头不知何时聚集起的蝼蚁一般的人群，只见一个红肤黑发的合众国士兵正端着步枪指向一对父女，企图用枪口逼迫他们退回桥上：
“怎么了，二等兵？为什么把枪口对准平民？”
上尉询问道，但那个士兵并没有把步枪放下的打算，身着火红袴裙的大和少女更是架着一杆明晃晃的长柄刀，一副随时斩击的姿态。当值的中士匆忙放下电话从岗亭赶来，啪地向上尉行了个军礼：“上尉……不，代理领事大人，这两个大和人企图携带武器进入租界，我们正要电话请示您呢——喂，红番小子，还不快把枪放下！没听见领事大人发话吗！那边的大和人也一样！”
中士呵斥着，但士兵仍旧不为所动，嘴上还低声念叨着一些含混不清的字眼。上尉听出端倪，伸手拦下了想要冲上去对士兵施以惩戒的下属：“行了，这件事交给我吧。”
说着，他转身朝向了面前那个年轻的面孔，“姓名和军阶！”
听到长官这么说，士兵虽有万般不愿，但也只能以标准的军姿收枪肃立：“约翰、约翰·斯普林，军阶是……二等兵。”
“好的，二等兵斯普林，你的忠于职守值得称赞。但一个优秀的战士必须懂得变通。”上尉抬手看表，“现在是换防时间，我，温特·斯诺上尉将与你换岗。”
听到自己的长官这么说，士兵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诧，但随即响亮地做出了回应：“是，长官！”
说完，郑重的行了个军礼的二等兵郑重地递出了手中的步枪。在漂亮的回了礼后，上尉接过步枪，熟练的将它扛到了肩上：
“萨默先生去东京前交代过，港口的安全非常重要，不能有丝毫放松。”
上尉笑了笑。
“那么我就来身体力行一下吧。”
说完，上尉转向似乎还有些不明就里的大和少女，少女戒备地把刀尖指向了他。
“是‘薙刀’吧。我在贵国东南战场当观察员的时候见过，一些叛军士兵就是用它作战的。
“啊，我没有怀疑你。因为据我所知，贵国的僧侣或巫女在进行祭祀的时候也会用它来做法器。从姑娘的装束看，是位可爱的巫女小姐呢。”
三两句话，就把鼎沸的不满之声压了下去。上尉随口称赞着，闲庭信步一般在少女面前走动，少女的刀尖也亦步亦趋；上尉倒也不忿，反倒对长刀上的红色流苏起了兴致：
“啧啧，这漂亮的挂饰……上面的汉字，是念作‘Haruka’吗——嗯？“
上尉五指箕张，竟把尺余长的刀刃单手握住，一扯便把少女带了个趔趄；横遭缴械之辱的少女哪肯就范，若不是老父亲在背后死命抱住，只怕就要顶着枪口和上尉拼命，但被上尉凌厉的目光一瞥，气势又软了下去：
“——有勇无谋是会吃苦头的，Haruka小姐。”
举手喝退背后慌成一团的下属，上尉再次认真端详起少女的薙刀，并用指节叩击刀身，在听见清晰可闻的木声之后，他凝重的眉间终于开始舒缓：
“……嗯，我知道了。”
他将薙刀双手交出，对左右吩咐道，“让她进来吧。”
“可是先生……”
“你也听到了，她只是普通的神职人员，所谓‘武器’也只不过是表演用的木制道具而已。
“难道不是吗，Haruka小姐？”
“哼……”
在上尉温和的注视下，少女最终接过了薙刀，将它插回背后。少女的父亲则赶紧把少女拉到自己身后。
“不错的手艺呢。这木刀，是你自己做的吗？”
上尉的大和语十分标准，那位身背薙刀的大和少女却并不答话，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腰，探出倔强而充满敌意的半个脸庞。和父亲破旧的棕色葛衫相比，她火红色的宽大袴裙，让她看起来像是入冬之后还依赖着枝头的最后一片枫叶。见少女不作回答，他转向护着少女的斗笠男子，“那么这位背着乐器的先生一定是乐师了。二位是第一次来冬默镇吗？”
“是、是的长官！小的和女儿刚从玉川那边过来，想搭明天的船到东京去，哪知道守桥的长官可能听不懂大和语……呵呵，误会、都是误会！”
肩挎道具箱的男子摘下斗笠忙不迭地向上尉鞠躬，还按着他不情愿的女儿一起深深地躬下身去，背上的三味线几乎要滑到他的肩头。上尉也不叫他们免礼，只淡淡道：“既然是误会，那么讲清楚了就好。我的士兵也是奉命行事。
“上个星期，我们的领事大人遭到你们大和民粹主义者的袭击。那些袭击者，好像还被你们称作‘攘夷志士’。”
“啊，有这种事？‘攘夷派’不是早就跟幕府一起倒台了吗？现在的年轻人都被奇怪的政客教坏了啊……喂，小祈（いのり）！以后别去听那些街头演讲了，明白吗！”
“唔……”
名叫小祈的少女仍旧不发一言，还暗地里握紧了袖子里的拳头。男子只好把腰弯得更低，生怕上尉因此迁怒于他们，语气也越发诚惶诚恐：“呵、呵呵……小女没见过什么世面，让长官见笑了。这是家乡自酿的清酒，还请大人笑纳……”
“上司有令值班期间不能饮酒——哼，你倒聪明。”
将沉着半罐银元的小酒坛交给下属，上尉的眉眼稍微舒缓了些，无意间问了一句，“那个孩子，是巫女对吧。
“如果可以的话，能为我们的领事大人祈福吗？”
“噢！这个当然——”
男子刚想一口应允，可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女突然开了口：“哼，谁会帮你们外国人祈福啊。超度你们还差不多。”
“小祈！”
男子大惊失色，慌忙向上尉辩解，“呃，小女的意思是说，她只需要稍微准备一下……”
“才不是那样呢。”少女冷冷打断父亲的说辞，直起腰抬头仰视着上尉，“而且我说啊，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当兵的外国人的错，才让那个什么领事大人受伤的。
“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占领我们大和的土地呢……”
“小祈！你给我差不多一点——长官？”
“够了。还想去东京的话就给我安分点。”
拦下那个父亲挥向女儿的巴掌，上尉冷冷开口，“把箱子放下，我们要进行检查。”
“咦？刚刚不是已经……”
“刚刚接受检查的只有你的女儿。至于你的箱子……”上尉将手放在男子佝偻的肩上不露声色地按了按，“由我亲自检查。我以合众国的名义担保，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真的，里面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是、是……”
敌不过上尉一再的逼视，男子畏惧地遵从了命令，战战兢兢地打开道具箱的锁，然后勾着头退到一旁。似乎是担心女儿再闹情绪，他又一次把她护到了身后。
“——领事大人当心！”
上尉的手刚碰到打开的铜锁，中士惊惶的声音又追了上来，但这回上尉没有苛责，“我知道了。如果这真是一箱子炸药的话，这一带的人都会被殃及的吧。你觉得那些暴徒会不惜伤害自己的同胞也要用这么野蛮的方式来行凶吗？”
——何况这还是个机会，一个向小镇居民证明自己魄力的机会。
用几句话稳住周围人员的心，上尉向巫女那边悄悄一瞥。少女似乎被那个父亲告诫了什么，紧张地揪着父亲的衣衫——就在这时。
啪嗒。
箱子应声而开，里面是塞得满满当当的衣服，应该是父女二人的行李不假。上尉伸手入内摸索，神色忽地一亮：“等一等，这是什么？”
窸索声中，一个缀满金叶的冠饰被上尉从箱底翻了出来。男子局促道：“呃，这个、这个是表演用的冠饰，家传的东西……小祈！还不快去跟长官解释！”
“呜……”
被父亲半推出来的少女显然还记得方才被缴械的一幕，仍旧倔强地不肯上前，但投向冠饰的目光充满着渴望和关切。上尉不以为意，只是慢慢把冠饰举高——
“那个、那个是！”
少女赶忙来到上尉身前，却憋红了脸说不出下文，几下深呼吸之后，终于从喉间迸出几个音来，头也低了下去，“那个冠饰是我家的宝物，所以请长官……请长官还给我……呜呜……”
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得哭出来，这一幕估计会被这个少女铭记在心的吧，何况上尉本就无意拿她取乐，“行了，把头抬起来。”
“诶……诶？”
少女忽觉头上一沉，那个冠饰已经戴到了自己头上。“转一圈给大家看看。”上尉道。
“嗯……”
少女照做了，围观的众人却都难掩笑意——那个冠饰的尺码稍微有些大，戴在少女头上很快歪向一边，越发衬托出少女的稚气。
“呵呵呵……你和你的姐姐还差很远呢。冬默镇的居民们！”
上尉收回视线，忽地向围观的民众朗声宣告，周围的笑声顿时安静下来。接着，上尉开始了任职以来的首次公开演讲：
“我是温特·斯诺上尉。萨默先生外出治疗的这段时间，由我出任合众国驻冬默镇的代理领事。
“在我任职期间，我将着力推进合众国与大和之间的友好交流，冬默港也会一如既往地为往来客商提供优质服务。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拿酒来！”
中士将刚才乐师呈上的小酒坛递回上尉手中，上尉单手高举酒坛环视四周，“祝贵国明仁天皇身体健康，两国民众友谊长存。God bless America！”言毕豪饮了一口坛中清酒，向周围人群示意。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掌声经久不息。
“好了，你们过去吧。别误了明天上船的时间。”
上尉抬一抬手，命令岗亭升起道闸。利用这对父女建立起来的威信，已经从周围的大和人眼中收获了成效，那么也没有必要再在他们身上耗费时间了。
“哎……哎！”
那父亲如蒙大赦，赶忙拉扯着女儿急匆匆地走了，转眼便融入人流之中。然而少女背上那杆高人一头的木制薙刀，还在人群的上空招摇，一丝鲜红的流穗垂在刀身下沿，就像一根红色羽毛，在人海中载浮载沉。
“Haruka……如果那女孩真的有姐姐的话，应该会是个美人吧。如果有就好了。”
目送少女离去的背影，上尉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中士，我有话要问你。
“那个少年兵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军队里怎么会有夏安人？”
“哦，那个啊。”
中士左右四顾，低声对上尉道：“呃，允许夏安人参军的事，听说是国会为了打击那群南方佬而出台的决定……弟兄们也很有意见呢。”他叹了口气，“不过夏安族人打起仗来真是拼命哪。上星期萨默大人遇袭那会儿，要不是有个夏安族人帮萨默先生挡了一箭，您现在就是正式的领事了。”
“……注意你的言辞，中士。“上尉冷冷道，“那个夏安族人，后来怎么样了？”
“被毒箭一箭穿心，没挺到早上就死了。哦，刚刚那个混蛋二等兵就是他弟弟来着。”
“唔，难怪他刚才一直在用夏安族语念叨谁的名字，原来是他的兄长吗……”
上尉暂时陷入了沉思。估摸着上级的心思，中士顿了顿才再度开口：“要不要关他禁闭？恶意寻衅外加顶撞上级，够他在里面蹲个十天半个月的。”
“不，没那个必要。你不觉得这样惩罚一个失去了兄长的孩子很粗暴吗？”上尉断然道，“通知那个二等兵，今晚九点钟到我的办公室来。我来亲自教导他。”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岗亭里的电话忽然急促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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